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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季节的更替,将要遗忘之际蓦然想起,多少往事丨周末读诗

发布时间:2023-09-02 15:19:39来源:
夏天老了,精疲力竭

他垂下残暴的双手,

空空地望过原野。

现在该是结束,

他已燃烧了他的烈火,

焚毁了他的花朵。

——节选自《夏天老了》 赫尔曼·黑塞

萚兮萚兮,风其吹女

林风眠先生画作

《诗经·郑风·萚兮》

萚兮萚兮,风其吹女。叔兮伯兮,倡予和女。

萚兮萚兮,风其漂女。叔兮伯兮,倡予要女。

我厌倦了夏天。这一年岁月踌躇,不记得夏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而当傍晚一阵凉风吹在身上,我忽然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。夏天像一场梦,一片扩散在空中的蝉鸣,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,一段明亮的空白。

立秋才几天,老家隔壁瓦屋前的核桃树,绿叶开始疏黄,在风中瑟瑟清响,飘落在青苔地上。岁月流逝,如骤如弛,这不是悲秋的时候,炎炎长夏过后,最初的凉爽令人振奋,叫人松快得想要去做件大事。

南方永昼酷暑,近日台风也刮来秋的气息,树木弯曲颤抖,祈祷般幸福地啜泣。我喜欢季节的更替,将要遗忘之际蓦然想起,多少往事,一阵新鲜,一阵久远。

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。谁说这是秋天的悲伤?浩盛的凋零,即使悲伤,也有动人的美。看见事物本身的美,我们才有机会被治愈。

你该去落叶纷飞的路上走走,你该伴随落叶歌唱,在落叶的风中舞蹈。什么是浪漫?想象就是浪漫。什么是现实?现实就是你的想象力。比如秋风吹落树叶,这不是现实主义所称的现实,仅仅写出这几个字:秋风吹落树叶,我们就能够体会这句话激发的想象力,有多少读者,这个句子就有多少种现实。

再来看《萚兮》,萚就是落叶,一首落叶之歌。“萚兮萚兮,风其吹女。”女即汝,兮是虚词,萚兮萚兮,句子节奏宛如木叶飘落,不是纷纷坠地,而是在风中飘荡旋舞。

最好的诗句,形式与内容必然合一,无法翻译,译成现代汉语也不行,比如“萚兮萚兮”通行的译本:落叶落叶往下掉,或者,叶落啦叶落啦!这种翻译等于杀死了诗,其言语之丑陋不忍卒读。先民的歌唱不等于儿歌,纯真也不等于幼稚。

“萚兮萚兮,风其吹女。”简单的两句诗,便能唤起无限遐思,秋风吹拂,树叶飘舞,这个情景与我们没有隔阂,只要是人,置身其中,就会感受到那种触动。三千年来,这两句诗一直在发生,几乎和人性同样永恒。

诗人想说什么?诗人想说的,是无法言说之物,你要自己去感觉,无论是什么,诗人把这个情景留给你。“叔兮伯兮,倡予和女。”女子的口吻,呼唤亲近的男子,我们来唱歌,我们来跳舞吧。

可以想见先民在风中对唱,众男子领唱:“萚兮萚兮,风其吹女。”众女子和唱:“叔兮伯兮,倡予和女。”其情其景,一如现存的山歌,民间的男女对歌,那种天真活泼,又流露出生命的忧伤。

很难说这是一首关于什么的诗,落叶,风,女子,男子,歌唱,舞蹈,每样存在都富有诗意,每样存在都映照出彼此的美。也很难说这首诗是不是悲秋,秋天使事物凋落,也使它们完成自己,我们没法总结一首诗,就如同我们没法总结一个人。

落叶未必是落叶,在空中飞舞的,也可以是蝴蝶,落叶化为蝴蝶,蝴蝶也变成落叶。那么,哪一个我该仿效,在我的舞蹈?

习习谷风,维风及雨

林风眠先生画作

《诗经·小雅·谷风》

习习谷风,维风及雨。将恐将惧,维予与女。将安将乐,女转弃予。

习习谷风,维风及颓。将恐将惧,置予于怀。将安将乐,弃予如遗。

习习谷风,维山崔嵬。无草不死,无木不萎。忘我大德,思我小怨。

我们读过《邶风·谷风》(习习谷风,以阴以雨),一首弃妇诗。这首同题诗,绝类国风,大概为了合乐而入于小雅。

关于诗的主题,究竟是弃妇辞还是朋友相怨之诗,历来两种说法并置。宋代朱熹和清代方玉润皆持《毛诗序》的说法,即“天下俗薄,朋友道绝”,然而自东汉时,亦有引此诗为弃妇的证据。按诗中“将恐将惧,置予于怀”,如此亲密,应当是夫妇关系,在此读作弃妇辞。当然,亦可从朋友的视角,读出类似的感觉,爱情和友情本来就有共通之处。

“习习谷风,维风及雨。”前两句与其说是兴,不如说是在隐喻人生。如果自然界的风雨使人忧愁,那也是因为人心里先有了忧愁。看得见的风吹过山谷,看不见的风吹着尘世,吹着每一个人。

“将恐将惧,维予与女。将安将乐,女转弃予。”十六个字,说穿了世间所有的亲密关系,古犹今也。世间人推崇爱,渴望爱,却不了解什么是爱,有意无意地,错把各种形式的需求和依赖当成了爱,以爱的名义为自身谋福利,以爱的名义糟蹋了爱。这几句诗没有指责,没有审判,只是叙述事实,尤为简净高贵。

谁有资格审判他人?没有人,除了命运,或者上帝。一个不懂爱、利用爱的人,其实挺可怜的,比弃妇更可怜,因为他已经是自己的受害者了,只是他可能连这一点都不知道。

无论如何,我们作为读者,读诗不是为了道德审判,也不是为了从他人的经验中学习利弊权衡,读诗如果要共情,那也应该与所有人共情。就像看一部电影,你不只是代入主角的视角,更要以全息视角,感受每个角色的感受,如同他们全都是你的化身,而你们在根本上就是一个人。

第二章叠唱,感情更强烈,“习习谷风,维风及颓。将恐将惧,置予于怀。将安将乐,弃予如遗。”维予与女,置予于怀,歌唱是因为失落,失落使回忆更苦涩,也更甜蜜。女转弃予,“转”字有意外、没想到的意思,“弃予如遗”,被抛弃的滋味很屈辱,像一件不再有用的东西,被遗弃在那里。

末章复唱振聋发聩,“习习谷风,维山崔嵬。无草不死,无木不萎。忘我大德,思我小怨。”无常的风吹着高峻的山岭,正因为风,人与人才会相遇,互相抱住才能立定。但风不会停息,有来就有去,有生就有死,草木会枯萎,关系也有结束的一天。忘我大德,思我小怨,日子久了,时间到了,所有关系都会陷入这种模式,几乎是自动地、不可逆转地走向解散。

另外,弃妇诗可以从两个层面去读:从爱情层面,一段关系在任何时代都不存在对错,只存在诚实与否,爱本身自足圆满,没有对错;从夫妇层面,恩大于爱,尤其古代,夫妇是人生契约关系,是一种重大承诺,彼此就得负责。

落叶人何在

《北青萝》

李商隐

残阳西入崦,茅屋访孤僧。

落叶人何在,寒云路几层。

独敲初夜磬,闲倚一枝藤。世界微尘里,吾宁爱与憎。

从上古到中古再到现代,人的聪明在进化,但聪明不等于智慧,也不创造诗。诗是本真的显示。李商隐的诗,在心智上显然比《诗经》和汉乐府要复杂,然而诗之为诗的核心,即原诗部分,仍在心智之外,那是脱去语言机趣的永恒诗心。

《北青萝》是一首访隐诗,日落时分,诗人去山里拜访一位僧人,那僧人独自住在山上的茅屋里。暮色渐深,诗人踏着落叶,循崎岖的山路走了很久。与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不同,虽然贾岛的不遇,正是他的所遇,李商隐却是真正见到了这位僧人。

“独敲初夜磬,闲倚一枝藤。”僧人的形象冷清,闲寂,可以感觉到诗人的目光,他在羡慕,在欣赏。可能他来访是因为内心无法平静,想要听僧人说法,上山时他也许在想:一个人怎会住在这般与世隔绝的地方?

僧人无需说一句话,磬与藤就是现身说法,诗人看见了,听见了,自然平静下来。最后,他若有所悟:“世界微尘里,吾宁爱与憎。”现象世界不过是梦幻泡影,爱憎不过是客尘烦恼,生灭不定,何必挂碍。

“落叶人何在”,把这句诗多读一遍,就会感觉到寂灭。一个人出家或隐居,了断尘缘,如同一棵树落了叶子。唐代诗人韦应物在《寄全椒山中道士》诗中也有:“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。”空山满是落叶,哪里有人的行迹呢。

清 王鉴《风林图》

我在日月山见过一位藏族僧人,他身穿红色僧袍,独自坐在山坡上,手摇经筒,口中小声念诵。游客在附近拍照,嬉笑,僧人始终不受打扰,山一样宁静。他近在眼前,又非常遥远,我当时感觉他与天地是一体的,与阳光和风是一体的,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飘过日月山的微尘。

离去时,僧人仍坐在那里,能那样度过一天该有多好,能那样度过一小时也好。那就是至高的幸福,我心里知道,却一边回头看他,一边随众人去坐车,继续奔赴下一个景点。

撰文/三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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